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方不同,人趣各异,风俗也就多样。儋州人审势处事大处与其它地方无异,但细节自成一格,也便成就了儋州独特的风土人情。在我看来,儋人的眼里人生有三大喜事:男婚女嫁、金榜题名和升堂入室。这与咱老祖宗概括的有出入。这出入,就让儋州的婚嫁很有些与众不同的味道。
这不同,在一开始时便有体现。过去儋州男女的婚配起始于两种原因:一是父母包办、媒妁之约,这与其它无异;二是野游对歌、自由恋爱,这就极具儋州特色——趁集日歌墟,抢个“手信”,夜里相约以歌传情,若鸾心遂凤意,再行媒妁,便成良缘。
成婚之前,无论自由恋爱抑或是父母之命,须有送聘礼之举。就算是两人情意相悦私订了终身,那男方也还得请个挂名媒人,带上三五个亲友,拎鸡,扛酒,挑着一担的包子,还得有人抱了一捆甘蔗,不知是否有生活甜美的寓意,沿海的渔民,那还要提着一条上好的红鱼干,也不知是否带着红火有余的祝愿。一行中得有一人是男方认为有福气的人,如是人财兴旺最好,但起码也是家里人丁兴旺的——可别以有多子多福观念斥之,这乃千年遗风,指不定还可申请非物质文化保护项目。
女方那天定是把叔伯姑姨都请来了。未行婚之前,不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而是呆女婿也要有翁婿会。主谈判手自是未来的丈母娘,老泰山虽有一言定乾坤的权力,但正面一般都不大表明态度,有如牌局上的“大鬼”,轻易不肯使出。谈判焦点通常放在聘礼的多少上,早年不出个三五千似乎难以搞定,许多鸳鸯就是因聘礼吹灯拨蜡,那年月的三五千可是个天文数字。但事情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在现在紧一紧可以拿得出三五千的时候,这倒不是硬性指标了——许多人家聘礼可多可少可有可无,多了给你置办多些嫁妆,少了你俩以后自己努力吧。谈定聘礼,便订吉日;定了佳期,如还有送酒席的习俗,那便要商定那天男方要送女方十桌酒还是八桌酒的猪肉酒水等,一切才算办妥。
到了大喜之日,发柬采购磨刀霍霍向猪羊之事且按下不表。婚事必有婚联。父母必是请来村里识书善对的,大院门上是酒联,正堂屋前是喜联,神灶之上还有联。喜事必有喜乐。父母定要请来三村五寨里最有名的排子鼓队。何谓“排子鼓队”?一鼓一锣一铙两唢呐组成的乐队。排子鼓队早早便来到村里,在剁肉洗菜熬了一夜正昏昏欲睡的的人们中坐下,鼓捶在鼓沿边一刮,乐曲便砰然响起。奏是喜庆乐曲:索多咪索多,索多咪索多,索多咪索多拉索拉多咪来咪多……。唢呐宏亮,鼓点欢快,锣声铿锵,铙响激昂,快四拍的节奏和喧闹的曲调直把大锅里腾腾的油汽吹上屋顶去,清晨里静静的小村便活泼泼地醒了。
不久前看到有的排子鼓队添了二胡手风琴——我觉得这很有画蛇添足之虞,二胡在乡民们手里只能拉出沉郁的声音,手风琴有些不土不洋假洋鬼子,与大喜日子里的古朴民俗相配,很有些着唐装系领带的别扭。
太阳爬上树梢后,新郎官新娘子的兄弟姐妹们都聚到男方女方的家里去。过去非得要清一色的装束,现在却是谁都把自己最靓的衣衫抖出来,不是要与新郎新娘争俏,而是要把本村的形象亮出去;过去新郎新娘要撑把雨伞以在着装统一的同伴中表明身份,现在时兴了系领带着婚纱佩戴胸花,直直把嫂子婶娘们的眼睛馋得红了;过去路近的步行路远的坐拖拉机,现在除非同村否则定会租辆的士再加上辆中巴,虽没有干部子女的威风八面也要一路黄尘娘子笑……
写到这我便有些惆怅了。在“过去”和“现在”的对比中,我很想让心情快乐起来,但是,在新旧更替的欣喜间,一种失落感渐上心头。
过去姑婶挑着搪瓷盆盆里装着手帕毛毡大大小小的鞋子,那是新嫂子送给婆家弟妹的礼品,一份新人的新情意,现在塞在中巴车里就少了一路晃晃悠悠的喜气;
过去一行俊男靓女打打闹闹鞭炮炸得一路红纸屑,欢乐也洒了一路,现在虽一车的喧闹但路人只听得一串的炸响未来得及绽开祝福的笑容便扑上来满脸的黄尘;
过去……
很让我怀念的是过去接亲的对歌。现在的年轻人能现场对歌的不多了,现在的老人们要在大门前拦着要新郎对歌也没几人响应了。过去,一听到村外的鞭炮响,大姨三姑大嫂二姐就来了劲了,搬出来几张方桌拦在在大门前,摆上了酒碗糖果,定要新郎对上歌才能进门迎娶。善唱的新郎就当这是表现能耐的机会,大步向前,张口便唱,诚恳感谢亲恩,表白和睦恩爱誓言,唱得满堂的喝采;口讷的新郎便视对歌为拦路虎了,早先安排了好友当“枪手”,可在满院“监考员”的睽睽众目之下,新郎还是被揪出来,满脸的胀红,两颊的湿汗,双手把熨得平直的裤子擦得皱皱巴巴。记得有一好友娶的儋州姑娘,在对歌中求得以唐诗对山歌,自恃文科科班,不曾想死背的诗词哪敌得过出口成章的姑嫂姐妹,被驳得如同刘三姐面前的酸秀才,所幸搜尽枯肠,竟记起一少时的“两句半”,脱口说唱了:“牛死不知牛眼翻,以为牛睛打眼神”,准确地表述了自己的尴尬,换了全场同情的大笑。
接亲的对歌,难免有些恶作剧了。我记着它,既是因为记住了那大喜大乐中的尴尬,更是因为记住了那机灵反应中的睿智。但是,我还记住了在门外嬉嬉闹闹时门里的“哭嫁”。那可也是儋州婚俗的绝版经典,现在的年轻人不会也不肯抹一把清泪毁那新上的粉妆。而过去,满心的欢喜呢,却要哭哭啼啼,要说是装的,怕外人说自己嫁了新郎忘了娘,但却哭得是泪眼婆娑哽哽噎噎,即便是子怡巩莉也没有的演技;要说不是装的,哭便哭了,却还有唱词,嘤嘤咽咽中诉双亲的恩德,生动而又情深,直到出了闺房也还在念念有词,让方才还作弄新郎的姑嫂也红了眼泪流满面。
我真的难以忘记那样的场面:婚嫁,是新人的大喜,可对于父母,除了儿女成人的喜悦外,更多的是鸟儿出巢的难舍。这种喜庆之中眷恋的伤感,谁都会有,只是儋人不遮不掩地表达出来了,这就让儋州的婚俗有说不尽的让人回味的感受。不过,这欢庆中的啼哭现在也鲜见了。欢喜是儋州婚俗的主题,过去是,现在也是,将来永远都是。我的怀念是对过去风俗的一种不舍罢了,今日的新风也会成为明天的旧俗,明天的人们也会怀念今日的风气。怀念也是有历史的印记的。我衷心希望这个日子里要没有限度的张扬快乐,希望这种快乐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