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远去的民族

作者:原创时间:2022-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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氐族,是我国一个有着5000多年历史的少数民族,在中华民族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氐族的发展史不论是对中国历史,还是对中华民族传统文明、民俗文化乃至人类文明均有着深远影响。

在甘肃文县,生活着一群氐族后裔,他们坚守“氐文明”传承的重任,敬畏大自然,认为万物有灵,保存着千百年前先人们祭祖、欢庆的舞蹈、语言,成为已经消逝的氐文明的“活化石”,为研究与调查人类学、远古文明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有着弥补商周断代史的作用。

尽管“氐文明”对于现代文明有着珍贵的研究价值,意义深远,但当我们走近氐文明“活化石”时,却遗憾地发现:因为现代文化的传播之广之深,“氐文明”遭遇了严重的撞击;加上“氐文明”传承没有文字记载,这个“活化石”不仅生命垂危,而且远未被世人关注。

除夕之叹 传承老人的坚守

2009年1月25日,恰是农历大年三十。当幕色悄悄降临时,陇南文县麦贡山白马山寨变得异常神秘,只有偶尔的鞭炮声和轰鸣的焰火打破夜色的静谧,显示出一些带有现代气息的节日的吉庆。

84岁的班定文老人蹒跚着脚步,走进帐篷拉亮电灯,然后在火炉边坐下。他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电视,等着中央电视台播放春节联欢晚会。看了一眼陪着他看电视的老伴儿,班定文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用白马话对老伴儿说:“今晚是没有人来了。”按照白马人祖辈的习俗,每年大年三十,族内年轻人要在这一天来听老人讲述千百年来白马人的生活习俗、规矩以及传承祭拜神灵的仪式与话语。

班定文是文县铁楼乡麦贡山白马藏族唯一的高龄老人,近年来,山寨的老人陆续去世,因此,能向年轻人传播白马人传统文明、民俗故事的人就只有他了。但是,这几年来听老人讲述这些传统老故事的人越来越少了,到今年已经没有人来听了。

若是往年,等老人讲完祖辈的事迹以及族内祭拜神灵、祖先的规矩和仪式语言之后,年轻人会围着篝火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唱歌跳舞,一是庆祝一年的丰收,二是祝愿来年的吉祥平安。

“年轻人对先人的事迹都不感兴趣了,只喜欢流行歌曲,办事(仪式)胡来,唱歌也是胡唱了。”班定文说这话时,流露出对族内年轻人的不满。他说,白马人是古代氐族后裔,因为长期生活在以白马河流域为中心的中国西北地区,故以白马河命名为白马氐。随着时代的变迁,白马人越来越少,目前只有在甘肃文县与四川平武还生活着为数不多的白马人,主要活跃在文县的麦贡山、入贡山、立志山、案板地,四川的白马乡等地域。自古以来,他们沿袭着氐族人生活习俗与服饰,还有婚嫁、丧葬、祭祖仪式,族内人交流也是远古的氐族语言。“我们信奉并崇敬大自然神,以为万物有灵——山有山神、灶有灶神、树有树神、水有水神。”班定文说,在白马人的心中,他们对于世间万物均存有一份敬畏。

从远古氐族到现在的白马藏族,白马人一直没有自己的民族文字。因此,族内的规矩、习俗、仪式以及族内事迹,只能依靠老人向后辈口口相传。因此,除夕之夜既是所有族人每年团圆的时刻,也是族内老人传述先人事迹,讲述白马人生活习俗、婚葬以及祭祖仪式的神圣时刻。

夜逐渐深沉。电视里传出阵阵流行的、欢快的歌声。电视机前,麦贡山唯一传承“氐文明”的老人,在默默等待着他的接班人。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先人传下来的文明怕是要遗失了。虽然那些歌声依旧,但内涵已经开始变了。他担心“氐文明”会在那流行的音乐中被吞噬。

班定文并不像年轻人那样痴迷电视,只是偶尔留意几眼,默默地喝着酒,吃着骨头肉,守岁。叹息之余,老人时而哼上几句白马人的酒歌,但歌声很快被电视里的音乐声掩盖。

刁羊节 少年的永久记忆

班定文老人的孤寂在麦贡山并不是偶然。在麦贡山山神庙前独坐的班海涛,也有着同样的孤寂。25岁的班海涛是麦贡山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他时常远眺山峦,眼中有着些许忧虑。他说,从古至今,白马人一直和其他民族有着密切的交往,因为白马文明没有文字记载,大多白马人文化水平很低,因此,在接受外来文明的同时,白马人逐渐把自己传统的文明遗失,外来的文明吸引着白马人,也吞噬了白马传统文明。

上大学后,班海涛曾经系统地研究过自己民族的文明,由此,他发现很多儿时记忆变得异常珍贵。如果镜头可以随时空转移到班海涛的儿时,那时白马人的生活可谓丰富多彩。而刁羊节,则是他最喜欢的活动。

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白马人收获了一年的辛劳之后,乡亲们团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喝酒庆祝丰收。族长就会宰杀一只羊羔,等羊羔煮熟之后,族内年轻人开始追逐抢夺羊羔,年轻力壮的人将热气腾腾的羊羔抢到手,便是一路狂奔,并且是边跑边吃。其他族人则一路追逐,抢食羊羔。

30岁的班祥云说,抢羊羔时,身体强壮和个高的最占优势,被人围堵的时候,他们将羊羔高举着狂奔,一般人很难抢到。说起刁羊节的场景,很多白马人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这样的节日很好,不仅能将十里八乡的白马人团聚在一起,也能将白马人的精神凝结起来。”

在班海涛的记忆里,还有很多已经消失的白马人的节日与活动仪式。在他小的时候,族内每年都会举行很多仪式、活动,比如祭拜火神、水神、树神等等。如今回想起来都感觉很有意义,祭拜神灵的话语不仅有哲学思想,而且还有感恩的心与谦卑的人生态度。

但近几年随着乡亲们生活水平提高,外出打工带来的外来文明吸引,本族内原来的很多节日、活动、仪式都逐渐被忽视了,祭拜神灵的话语也没有人去向老人学习了,一些宗教仪式与活动由此逐渐失传。“族人觉得如今生活好了,进入21世纪了,还举行或者举办那些古老的仪式,感觉太落后。”

而在班海涛的眼中,这些记忆中的节日活动与仪式才是白马人最珍贵的财富。

新年褪色 传统仪式消逝

2009年1月26日(大年初一)凌晨,一阵铜锣声打破白马山寨的宁静。这是白马山寨的“召集令”,叫族人去山上祭拜山神、祖先。

和其他白马人的帐篷相比,班定文的帐篷有些奇怪,帐篷前悬挂着一块椿木,还有少许的蒜末洒在上面。老人说,凌晨祭拜灶神后,在家门口悬挂椿木并喷上少许蒜末,可以驱邪避邪。挂椿木与喷蒜末时,还要念叨一些吉祥驱邪的话语,让邪神瘟疫远离家门。但目前只有老人记得悬挂椿木了。

老人说,若在往年,族人早在鸡叫第一遍时,就奔跑上山,去祭拜山神了。依照白马人的习俗,第一个跑到山神庙祭拜山神、祭拜祖先的人,在新年里,凡事都会得到神灵与祖先的护佑。之后,族里的长者、男人都会陆续赶到。祭拜举行之后,族人会去每家每户抽取一根柴火。一边抽柴火还一边与家里的年轻人对唱,之后人们会团聚在晒麦场,将柴火堆砌燃起篝火,再搬出自家的酒肉,与族人一起载歌载舞庆贺新年。

但现在的新年,只有几个少年敲锣打鼓呼唤,有少许族人去山神庙祭拜祖先与山神,篝火与欢庆新年的活动也因为少有人参加,再没有举行。族人们或者在家里看电视、听音乐,或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在家里喝酒、聊天。

“新年都已经褪色了!”班定文叹息,不仅新年的喜庆减少了,也有很多亲情被掩盖了。以往从年初一开始,生活在铁楼乡几个山头的白马人,四川白马乡、九寨沟的白马人,都会赶到这里来团聚,和乡亲们一起载歌载舞,欢庆新年。白马人聚齐之后,便会去村村寨寨串门。他们从麦贡山向其他山寨进发,边走边对唱白马人古老的情歌,走到哪里,歌舞就在哪里沸腾。在他们的心中,无论是生活在四川还是甘肃,白马人都是一家人,白马河流域就是他们的家乡。

自从这些篝火仪式没了之后,四川的白马人也很少过来了,铁楼乡其他山寨的白马人也是如此,虽然正月十五祭拜火神的时候,会团聚一些白马人,但很多的祭拜仪式与活动都被省略了,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现在过年,越来越不好玩了,如果没有正月十五的团聚,过年都没有什么喜庆氛围了。”在老人的叹息声中,一些孩子也怀念或想象往年新年的热闹与喜庆。

白马绝唱 池歌昼、沙尕帽

和麦贡山遥遥相望的就是立志山寨。对于远去的“族内文明”,60多岁的余流源经常对着摆放在屋内的沙尕帽感慨。

羊毛编制、插着一根鸡毛的沙尕帽,是目前服饰上唯一能显示出白马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按照余流源的说法,那根鸡毛对于白马人来说,有着特殊的警示与纪念意义。这个故事,在白马人之间已经流传了几百年了。

三国时期,长安以西,秦州以南,松潘以东,汉中以北,以武都为中心的地域一直是白马人统治的范围。后来,白马人与蜀汉发生战争。一天晚上,战争的疲劳让白马人守军在防御上松懈了,蜀汉开始夜袭,就在蜀汉军即将接近白马人城池时,突然一声鸡鸣,叫醒了守军。于是蜀汉军的夜袭失败了。

为了纪念这次战争与警示白马人保持警惕,当时的白马人将公鸡毛插上了自己族人的帽子,警示后人要保持警惕。

余流源知道,和其他生活在四川、甘南的白马人相比,他们还算保留了不少“老祖宗”遗留的文明。每年正月十五祭祖驱邪的“池歌昼”(一种祭祖面具),就是最完整的仪式。

每年正月十五,族内的“绘手”(管理、收藏“池歌昼”的族人)会召集族内年轻力壮的人,面戴“池歌昼”、手持钢刀与拂尘,身穿羊袄,在鞭炮声中跳三步舞,三步一回头,到家家户户去驱邪降福。然后,所有族人不分男女老少手牵手围成圆圈,载歌载舞,庆祝丰收,祈祷平安幸福。

“其他的仪式与活动,只能在脑库里搜索了。”余流源的话不仅在白马人中引起很多共鸣,很多关注白马“氐文化”的研究者也有同感。在他们的眼中,白马人族内保留得最完整、最具有“氐文明”代表性的就是“池歌昼”、沙尕帽。其中“池歌昼”已经申请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其他宝贵的“氐文明”,都已经在人类文明中消亡,白马人的氐族生活方式、居住文明、婚葬等民族文化也逐渐被忽视,最后改变。

寻者之苦 “氐文明”濒危

作为白马人的一分子,余流源从文县宗教局退休以后,开始潜心抢救白马“氐文明”。他是为数不多的抢救白马“氐文明”的民俗文化者。

但是在研究与抢救白马文明的过程中,余流源遭遇到了很多困惑。“年轻人对于祖先留下来的传统根本不感兴趣,庆祝节日的对歌不唱了,或者,就乱唱一些伤害感情的话,根本不依照祖辈的规矩说唱。对于祖辈的根源以及活动仪式,更是一无所知。村里的老人有的也说不清楚很多祖辈的事迹,有的老人能够将一些事情记起,却不能完全表达这些传统究竟代表什么意思,那些仪式或者活动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这样的情况使外来的文化研究者越发不明白白马人的渊源,更不明白白马人究竟是氐族还是藏族。现在白马人经常自称“贝”,即藏人,甚至将白马二字翻译成藏文“藏兵”,认为自己的祖辈就是藏族军人。然而,事实却与此截然相反。

陇南市地方志科的焦红原科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2000年,他被派去从事地方志工作,前去铁楼乡考察白马“氐文明”以及白马人生活与传统习俗时,他第一次看到“池歌昼”,焦红原很兴奋。“那是原生态的‘氐文明’,从舞蹈到祭祖礼仪,从舞者的神态到族人的眼神,无不显示出人们的敬畏。简直就是一个远古人类文明的活化石。”第二次去考察白马“氐文明”是两年后。那时候他意外地发现“那种敬畏都没有了”,戴“池歌昼”只盖住了舞者的2/3的面,在族人家里进食时,竟然将“池歌昼”摘下。之后的考察中,焦红原发现白马文明在逐渐变化,仪式少了,参加人数也逐渐少了,甚至穿民族服装的人也少了。

在近10年的探索中,焦红原发现,白马文明面临濒危的状况并非偶然。他认为,有许多白马人本身文化素养不高,对于本民族的文明并不重视。另外,白马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传承只能依靠口头传诵,这样的文明如果不及时保护,濒危是迟早要发生的。同时,近年来白马人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白马山寨的“氐文明”与外来文明以及电视传播的现代文明冲撞,很多年轻人的眼光被现代文明吸引,甚至认为自己的传统文明很落后,应该改良或者融合现代文明。由此,白马“氐文明”逐渐被忽略并面临濒危的状况就难以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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