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下半年开始，市场上出现了一种威力强大又神秘的金字塔，销售人员声称将其贴在汽车上可以节省15%到30%的燃油，贴在身体疼痛部位只需十分钟就能缓解疼痛，还能唤醒人的自愈能力，为食物和水赋能。
这种几乎“无所不能”的能量金字塔由瑞鸿公司生产和销售。在网站上，其律师声明显示，瑞鸿公司生产销售的“诚心塔”（即能量金字塔）和“能量健康仓”等摆件均为工艺品，并非医疗器械和保健品。但在宏正公司和瑞鸿公司的销售培训课上，记者听到讲师说，能量金字塔采用深海吸波矿物制成，可以吸收宇宙能量。他一边反复强调已获得国家专利、十分正规，一边以科学的名义向听众灌输能量金字塔的种种神奇功效，如宇宙射线、DNA信息、量子纠缠等，声称它“可以屏蔽一切负磁场，通过许愿让人们的愿望成真”。
销售时，这种能量金字塔分为五种尺寸，售价分别为5000元、1万元、3万元、5万元和10万元。购买金字塔意味着成为会员，会员可以通过招募他人销售获得零售奖励，也可以做市场代理。上述“上线”告诉新京报记者，为避免被视为传销，公司只能给两级下线零售佣金，所有返利模式只能由公司销售老板和会员单独商定。有反传销人士称，这种销售模式已经具备了传销的三大特征：收费入会、招人、按人头付费，发展下线的“双轨制”模式也是典型的传销模式。
▲山东威海的能源金字塔生产厂家。新京报记者陈逸凯摄
可以“屏蔽一切负磁场”
3月15日下午，丰台总部基地的一间小办公室里，一场推介会正在举行。昏暗的房间里挤满了二三十个人。大屏幕上播放着有关古埃及金字塔的视频节目，讲述金字塔结构、古埃及文明、木乃伊等未解之谜。屏幕前的小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五座金字塔模型。
视频播放完毕后，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上舞台，告诉在场的所有人，金字塔最神奇的地方就是能产生金字塔能量，太阳辐射、宇宙射线等电磁波在金字塔里聚集、共振，与地球磁场、引力共同作用，形成能量场。
“它可以吸收宇宙能量，帮你屏蔽一切负面磁场。”据主持人介绍，地球磁场分为正磁场和负磁场，正磁场可以让人健康、幸运，负磁场则会让人倒霉，健康状况变差。
为了证明金字塔所谓的屏蔽负磁场的功能，主持人请来参加者做了一个平衡实验。一名中年男子向前走，双臂水平抬起，单腿站在主持人指定的所谓负磁场上。主持人按压他的手臂，受试者站立不稳。随后，主持人将一张写有受试者名字的纸条放入金字塔，重复之前的过程。这一次养生仓，受试者站得稳稳的。
“这是因为金字塔屏蔽了不良磁场，让人站得稳。”主持人说。在随后的平衡实验中，记者也尝试了，但两次都没能站稳。主持人说，是因为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如果你100%相信金字塔，金字塔会给你超过100%的能量，但如果你怀疑金字塔，金字塔就不会给你能量。”
虽然几次实验都不太成功，但这并不妨碍楼主继续宣传能量金字塔的功效：在汽车上放置金字塔，可节省15%~30%的燃油；在卧室放置金字塔，可释放负氧离子，改善睡眠，犹如睡在森林里；金字塔还能促进血液循环、增强免疫力、提高记忆力、净化珠宝、为水和食物赋能等。
“量子纠缠让人更轻”
主持人在说金字塔不能治病的同时，也告诉观众，金字塔可以唤醒自愈力，让人变好。“金字塔通过每秒数亿次的谐波共振，释放金字塔能量，可以激活人体细胞，唤醒人体的自愈力。”
主持人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小纸片上，然后带领大家做一个实验。
“金字塔能量虽然看不见，但能让你体验到它的功效。”主持人当场选了一位体重最重的男士和四位女士，让男士坐下，四位女士用手指将这位体重超过80公斤的男士举起，四位女士试了一次，但男士的双腿只抬了一点，身体根本抬不起来。
“现在，我将把写着他名字的那张纸条放进金字塔，看看会发生什么奇迹。”主持人让四位女士做好准备后，大喊“1、2、3，举起来！”那名男子的身体果然被举了起来。
现场有人惊呼：“这真是太真实了，金字塔太神奇了。”
主持人笑着示意大家安静。“原理就是金字塔可以激活人体细胞，人会瞬间变成光。”基于这个实验，主持人向大家介绍了一个重要的科学概念：量子纠缠。要想和金字塔进行量子纠缠，人需要把自己的DNA信息放入金字塔中。据主持人介绍，手写的名字、有毛囊的头发、断裂的指甲都是DNA信息。“只要你把自己的DNA信息放入金字塔中，无论你走到哪里，金字塔都会给你能量加持。”
除了以上提到的神奇功能外，主持人还表示，很多老人来到这座塔是为了家人，比如婚姻不和、婆媳矛盾、孩子不听话等，只要将自己的DNA信息放入塔中，就能改善关系。
“所谓用手指托人，无非是一种心理暗示。”心理学家吴跃波告诉记者，他曾在不同场合用心理暗示成功演示过多次举指实验。首先要相信自己能举起来，然后满足共同发力、被举者身体保持紧张两个条件，用手指托人就能成功。
吴跃博说，举指实验在国内已经引入十多年，最早出现在一些成功学课程中，让学员感受信仰的力量。后来，一些不良商家也借此夸大产品功效。吴跃博说，他举指的最高纪录是让四个女人举起一个体重超过100公斤的男人。
▲3月28日，在威海瑞鸿写字楼内，主持人演示了用手指“举起人”的实验，证明“金字塔能量”能瞬间让人变轻。
每周 12 节课几乎总是满员
类似的“能量金字塔”讲座每周一至周六都会在该办公室举行，记者连续参加了三次，内容基本相同。
参加学习班的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中老年人，也有年轻人，每节课都有二三十人，有的人已经连续上课好几天了。在一次学习班上，一位年轻女子捂着肚子，主持人上前询问情况。得知她肚子疼后，主持人拿出一个金字塔形的尖头放在女子腹部。“把金字塔形的尖头放在身体哪里疼，十分钟就不疼了。”然而，肚子疼的女子告诉记者，按住金字塔形的尖头约一个小时后，疼痛并没有减轻。
另一位中年男子听完课后，走到这座造价十万的金字塔前，抱着它足足半个小时，告诉身边的人，自己是在吸收金字塔的能量。还有人端着一杯水在金字塔上方绕了一圈，被“灌满能量”后，一饮而尽。一位老太太连站都站不稳，是别人搀扶着才来听课的。她说：“我是来感受能量的，一会儿还要去储能蒸库。”
来自安徽、河南等地的15人团购了每人价值1万元的金字塔，在宏正科技门口与箱子合影，并高呼“看不见的能量，看得见的改变”的口号。其中有人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原本是搞直销的，每人手上都有一个几千人的团，现在又回去推广能量金字塔。
一位在宏正科技上课的会员告诉记者，金字塔生产厂家威海瑞宏也有金字塔能量课程，上课的人比较多，还可以过夜，通宵蒸能量室。
3月25日，新京报记者来到威海文登区该厂，被门口保安拦住质问：“你们的上级是谁？你们不能随便进来。”一位能量金字塔会员称，进厂上课、体验生活，必须有上级领导带领。
记者请一位会员向他介绍了工厂的情况。工厂不是很大，有三栋两层楼，分别是办公楼、会员宿舍和生产车间。在办公楼的市场部，两位女讲师正在给会员授课，课程内容和北京宏正科技的课程大致相同，还有用手指把人举起来的实验。
会员宿舍楼共有30间左右，01至04号房间为蒸能量室，其余为会员宿舍。每间宿舍有上下铺，可住3至4人。记者被分配到其中一间宿舍，已有两人入住，其中一人在厂里住了10天，每天上课、体验能量室。
▲3月23日，丰台区北京宏正科技公司，几名会员购买了一台售价1万元的金字塔模型。
能量金字塔的“正能量与负能量”
在北京弘正和威海瑞宏，新京报记者体验了所谓的能量室。这是一个木质金字塔形的汗蒸室，四面各有一块加热板，还有调节温度的控制器，没有产品合格证和厂家信息。多名会员称，能量室售价高达50万元。
一位来到威海瑞宏参加平衡实验的中年男子告诉记者，他们都是因为相信金字塔的能量才来体验的，之前在瑞宏金字塔微信群里也看到过平衡实验和人体举升实验。
信奉金字塔的会员，会把自己人生的所有成就都归功于金字塔。记者的上司唐敏说，她曾卷入一场官司，打了很久，一直没有进展。不过养生仓，去年她花1万元聘请了金字塔会员，没过多久，律师就告诉她，被告愿意赔偿。唐敏认为，这都是金字塔效应。
“我女儿以前是全班第四名，这次月考排在第二名。”“我儿子考上大学后，通过了英语四级考试。”在与一些金字塔成员的交谈中，他们都把生活中的这些点点滴滴归功于金字塔，并连续多次重复“谢谢宇宙主宰者，谢谢金字塔”。
汤敏旭的愿望是今年赚2000万元。她的上司——一位来自大连的中年女士，用探测棒测量了一下，告诉她：“要实现这个愿望，你需要买一座3万元的塔，塔越大，威力越大。”所谓探测棒，就是和金字塔一起出售的两根L形的金属棒，据说可以测试能量。
一位来自浙江的中年妇女告诉记者，自己在瑞鸿能源住了18天，每天蒸两次能量室。女儿反对她来金字塔，母女俩还因此吵了一架，在微信上互相拉黑。如今她在金字塔里许愿，希望女儿能和自己和好。
许多能量金字塔成员的家庭成员不相信能量金字塔。
“我跟妈妈说什么她都正常，就是不能告诉她金字塔是假的，告诉她她就生气，我从网上发了一些新闻链接给她，她反问我：如果是假的，国家为什么不查？”重庆一名女孩告诉记者，自从被亲戚带去金字塔公司上课后，妈妈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经常去上课、蒸能量仓，还要求全家人都相信金字塔，和他们一起许愿。
“我爸之前做过好几个传销项目，今年又开始搞传销了，我该怎么劝他回来呢？”一位网上求助的网友向记者抱怨道。
能量金字塔不过是“装饰品”
瑞宏、宏正公司生产销售的能量金字塔是否真如广告中所说的有神秘功效还是骗局？
3月中旬，记者在威海瑞鸿生产车间看到，金字塔的生产过程远没有产品宣传的那么神秘。车间里，两名工人正用角磨机打磨金字塔表面，灰尘飞扬。旁边的货架上堆满了灰色的半成品。靠近墙角的地方堆放着制作金字塔的原材料，几堆白色编织袋里装满了粉状物质，编织袋上没有标注成分。
“就是把几种矿物画出来，涂在外面而已。”谈及金字塔的构成，威海瑞宏一位负责人说。
另一间车间的窗外，堆放着一堆堆杉木条，透过窗户望进去，两名工人正在把杉木条排列成金字塔的形状，这就是所谓的售价50万元的能量电池。
“我们的金字塔已经申请了国家专利，有联合国大会颁发的证书。”北京和威海的金字塔能源讲师们都强调金字塔的正规性。新京报记者通过国家知识产权局网站发现，威海瑞宏的金字塔专利是外观专利，产品是“摆设”。
北京弘正和威海瑞鸿员工展示的所谓“联合国证件”，是2018年11月21日举行的“可持续发展高峰论坛”颁发的证件。但记者在威海瑞鸿官网的宣传图上看到，本次“可持续发展高峰论坛”的承办方仅为国内某协会，承办方则是几家不知名的国内公司。
2018年11月，深圳媒体曝光瑞虹能源金字塔涉嫌虚假宣传。随后，深圳市罗湖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执法人员查封了瑞虹能源在深圳的体验中心。面对执法人员的询问，一名自称是瑞虹能源公司董事长的鞠姓男子称，自己的产品就是普通的装饰品。
在瑞虹公司官网上，还附有一份日期为2019年1月2日的律师声明，称部分同类商品经销商或经营者对瑞虹公司产品进行虚假、不实宣传，误导消费者。该公司生产的“诚心宝塔”和“能量健康仓”为装饰摆件、工艺品，并非医疗器械或保健品。
▲耗资50万元的能源仓，采用杉木条制作而成。新京报记者陈逸凯摄
“其分销模式具有金字塔结构的特征”
能量金字塔不但有神奇的功效，更重要的是通过卖给更多的人，还可以获得高额的佣金。
与很多直销或传销不同的是，在能量金字塔培训课程中，导师只介绍金字塔的功效，并不推销，课程结束后，听众们随着各自的上线散去，上线们才开始鼓动听众们“求金字塔”。
“一旦你入职金字塔，你就自动成为公司的一员，可以开始做营销工作。”汤敏告诉记者。
记者注意到，客户付款购买金字塔时，公司财务部会向客户索要上线的会员号。“你买了金字塔之后，就是我的一级下线，如果你把金字塔分享给身边的人，别人买了金字塔，就成了你的下线。”汤敏说。
汤敏表示，金字塔市场的奖金模式有两种，一种是零售奖金，给一级下线20%奖金，给二级下线10%奖金，二级以下的下线不给奖金。
另一类是代理制，分为推广员、品牌代理、县级代理、市级代理、省级代理，他们分别可以得到所带团队业绩的3%、6%、11%、15%、18%的提成。
汤敏说，还有一个团队管理奖，如果你的下线业绩很好，就会得到管理奖，直接推荐的话奖励你100%的代理费，间接（二级）推荐的话奖励你50%的代理费。
汤敏称，奖金制度在公司是个敏感话题，公司怕因为直销问题被调查，只有一位总经理专门讲解奖金制度，而且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谈论，都是私下跟会员谈。
在董事长办公室，记者见到了公司负责人“鞠总经理”，鞠总经理告诉记者，目前公司实行产销分离，只负责金字塔的生产和销售。记者在厂区办公楼里看到的市场部，正是宏正科技在威海的办公室。
工商资料显示，威海瑞宏注册日期为2015年6月4日，2019年2月15日之前，法定代表人为居元芳，变更后，法定代表人为曲思明。北京宏正注册日期为2018年12月6日，法定代表人为谭振杰。
经“鞠总经理”介绍，记者在厂区见到了北京弘正的负责人“谭总经理”。 “谭总经理”称，公司从2015年开始做传销，当时是传统的代销模式，就是卖出一个产品给一定比例的佣金。这种模式下，传销生意一直没能成功。2018年下半年，其创新销售模式，采用分级销售模式，仅用半年时间就做到了3亿的市场规模。其分级销售模式的细节与汤敏所说的一致。
反传销人士李旭告诉记者，瑞虹能量金字塔的销售模式虽然表面上尽量避免传销，但本质上却符合传销的三大特征，即入会费（购买传销）、拉人（会员向他人推销传销）、按人数付费（团队业绩提成），而且其发展下线的“双轨制”模式也是典型的传销模式。
记者通过网上搜索发现，除了北京鸿正、威海瑞宏的能量金字塔外，网上还有不少类似产品在售、招揽，比如“宇宙能量金字塔”、“台湾原创能量塔”等。广州鸿基福泰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成为代理商后，最低可以打九折，还可以发展团队，赚取下线利润。
（本文陈敏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陈亦凯 编辑 甘浩 程雷
值班编辑王洪春校对刘跃